等我老了,回忆一生中吃过的美味,我的首选还将是它——番茄鸡蛋面。我会永远记得童年,夜幕降临的时候,我们一家人吃着一锅这样的烩面。我和弟弟往往要吃4、5碗才罢休,然后捧着鼓鼓的肚子,心满意足地睡去。
那些年我们的家境其实不差,可我患有轻微的厌食症,对米饭和肉类没有什么感情,唯独番茄鸡蛋面让我获得了极大的安慰。有那种植物比番茄更平易近人更高贵呢?明明像水果般富含维C、果酸,可是不介意作为蔬菜接受油的煎炸;对于孩子,它简直就是天使,酸甜可口、水分充足、微微发沙,多么理解孩子们小小的脆弱的胃啊!
现在成都街头也有煎蛋面,把一个鸡蛋煎成太阳花的形状,还特意让表面有点焦糊(吃起来边缘脆脆的),美是美,可是到端上桌时盖住面条,很张扬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我童年时认可的鸡蛋那么朴实,具有亲和力。那时母亲会将几个鸡蛋的蛋黄和蛋白加入食盐充分搅拌成“橘子汁”,倒入油锅,它们便像棉花糖迅速膨胀,炼出黄金的颜色,然后用锅铲切成条形、方形(不能破坏它蓬松的感觉)——这样炸出的鸡蛋像可爱的宝宝,很养人。关于街头煎蛋面里的那个,我只能说后来它长大了,把自己修饰得妖娆娇媚吸引人们的眼睛,可是怎么表现都仍然显得夸张和虚伪。
由于对这两种原材料充满了好感,小时候我最先学会的菜就是番茄炒鸡蛋,很快手艺就和母亲比肩。通过实践,我琢磨出炒番茄时要用猪油和清油混合炒,还有,放点白糖能突出酸甜味和鲜味,小葱比大葱更适合这道菜——我热忱的钻研感动了家人,家里的番茄鸡蛋很快就全归我打理了。
最遗憾的是我学不会擀面,可能当时力气太小的缘故,后来听说成都一家著名的包子店每天要2、30位精壮男子专门负责和面,才做出了那样白净柔和有弹力的包子皮,心里稍获安慰。母亲的力气自然不能和他们比,做出的面好吃一半归功于北方的天气,孕育了那样瓷实的麦粒。北方的天黑得早,父母下班回来已是满天晚霞,还得拿出闲情逸致给我们做相对复杂的晚餐。你可以感受到天是在擀面时有节奏的“咚咚”声中一寸寸地黑下去的。
宽大的案板上渐渐摊出薄如蝉翼的面皮,母亲拿着刀,像雕花一样细致地切出2-3公分宽,10公分长,一条条柔弱无骨的白面孩子……呵,多么激动人心的时刻!锅里的水开了,白玉般的面条欢快地翻滚,和番茄鸡蛋热烈拥抱、融合,加点猪油,洒上食盐和细碎的绿葱、味精,面汤越来越浓稠、香滑……一段天造地设的完美结合!——弟弟就是被这些东西养得白胖白胖的。
后来我们到了成都,花样繁多的菜市场里,番茄变得再平常不过了。母亲为又可以吃到四季的新鲜蔬菜而高兴,家里的主食变成了米饭。我炒番茄的手艺不再受到重视,每每要拿出来炫耀便赢得弟弟善意的嘲笑——他不知何时有了一手了得的厨艺,还在春节团圆的席桌上展现了身手。好在我移情别恋爱上了火锅和串串香,经常和同事、同学过瘾般吃得大汗淋漓才回家。再后来我有了男朋友,他带我吃时兴的铁板烧、海鲜、各种各样的火锅,我对食物的见识大增。只是味蕾虽得到丰富强烈的刺激,却无法获得肠胃的认同,不能引起长久亲切的回忆。
有一天傍晚我们饥肠漉漉在街上找新鲜的吃法,突然看见一家著名的番茄煎蛋面店,顾客挺多。我像着了魔似的想吃一碗面,端上来的却让我大失所望——煎蛋是前文所述的那般不合作,面汤(大约为了更鲜加了番茄酱)是红色的,还漂着浑浊的油花,面条更不会是手工擀出来的——好吃固然好吃,可为何与我认为的番茄煎蛋面是两回事,到底少了什么呢?
我一边吃那碗酸酸的面一边想这个问题,终于弄明白了:在批量生产的年代,面条里再也没有爱和温情,再也没有对他人的细致和耐心,汤和面始终是分离的,尽管它们此刻在一只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