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6年12月9日,在莫斯科是一个冬天,我不能肯定。因为那是一个我不在的日子,对我而言莫斯科在书上,从未落成,所以是一个我无法站立的词。那天的本雅明站立在这个词上:莫斯科,在给他疯狂追逐的恋人,拉脱维亚女导演阿斯娅读他的作品《单向街》里关于皱纹的那一节。
2001年8月25日,在中国的海南,我看到了这一节,这天是中国的七巧节。
这一切都是巧合。是一种偶然。好像本雅明和阿斯娅的相遇,好像我和这本雅明这本《莫斯科日记》的相遇。
本雅明最好的朋友朔勒姆这样评价阿斯娅:从本雅明写的《莫斯科日记》中看不出他所爱的这个女人智慧上有什么出众。《莫斯科日记》译者潘小松也说:那里面的阿斯娅成天病歪歪,只知道让本雅明给她买吃买穿。阿斯娅此前生的孩子已八九岁,也是一副病病歪歪的样子。本雅明徒劳地追逐阿斯娅,日记里常有争吵的场面。朋友都觉得奇怪:这对情人除了争吵好像没什么交流,而本雅明竟然要为她离婚。(这不是我的话,我的语气,是译者的)
1926年12月9日下午,本雅明和阿斯娅没有争吵,他给她读书。读《单向街》里关于皱纹的那一节:爱一个女人不仅意味着与所爱的女人的“缺点”相连接。她脸上的皱纹、斑点、不整的衣衫和不匀称的步子会比任何美丽的东西更持久无情地牵制你。人们久已知道这一点。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感觉不是头脑中产生的,我们不是在头脑里感知窗户、云彩、树木,而是在我们看见它们的地方感知。假如这个理论正确。那么在我们看待所爱的人的时候,我们的感觉也在身心之外,紧张和陶醉一阵是有的。我们那眩晕了的感觉在爱人的光彩中象一群鸟儿扑腾着翅膀。鸟儿是在茂密的森林里寻找庇护的,人的情感则在所爱之人的皱纹上,不雅的举动和明显的瑕庇里躲着,那是安全的藏身之所。过路者不会想到正是在这瑕庇和可挑剔之处,躲着飞射的爱的箭头。
我不知道本雅明在读这一节时是不是自己作品的过路人,但另一点却是肯定的,无论是朔勒姆还是潘少松,都是本雅明和阿斯娅爱情的过路人,而我还没有路过,这并不是说我更聪明,只是这是一本我刚刚翻开的书,我必将在翻开之后错过。但如果我错过了,那也应该是朔勒姆式的:看不出他所爱的这个女人智慧上有什么出众。而不会是潘少松式的,他对阿斯娅用的词句是:病歪歪、只会让本雅明买吃和穿,她已经有八岁的男孩。而本雅明“竟然”要为她离婚。我无法看清楚这里的“竟然”是什么意思,但这肯定是一个中国男人的语气,是一个我不会用的语气。
并不是因为这个我才不喜欢译者潘少松的。我非常感激他能够译我所热爱的本雅明的这本《莫斯科日记》,这是一本我等待已久的书,但这种感激不可能改变这种不喜欢。好像牙疼不能改变心疼一样。
不喜欢他并不是因为他把本雅明给阿斯娅的题记译成:这条街被命名为阿斯娅.拉西斯,这个工程师通过作者之手铺就了这条街。而是因为,在他之前曾经有过这样的翻译:这条街被命名为阿斯娅.拉西斯,她使这条街穿过作者。
后者的译文来自刘北成的《本雅明思想肖像》,翻少松引用过刘北成的这本书。所以他的这种翻译才是无法原谅的。
这条街被命名为阿斯娅.拉西斯,这个工程师通过作者之手铺就了这条街。
这条街被命名为阿斯娅.拉西斯,她使这条街穿过作者。
在后者面前,前译只能说是太阳下的烛蜡。
选择“群峰之上正是夏天”作标题因为他来自默温的诗:又一个梦。
也因为我和网友虚构兄谈到过这首诗:我踏上山中落英缤纷的小道/我渐渐看不清了,然后我完全消逝/群峰之上正是夏天。
虚构说:群峰之上就是夏天。
我说,不,群峰之上正是夏天。
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就是”是一个判断,而“正是”是一种呈现。在一个说自己:我渐渐看不清了,然后我完全消逝的诗人,“就是”“群峰之上就是夏天”这种判断显然不是他应该说的,即使他是默温。正因为他是默温。即使只是一个词,一个字,那也是无法原谅的,因为诗由它们的血肉所构,而一首诗完全有可能在一个词的漏洞中,把自己漏掉。还因为,我对太肯定的东西总是有着怀疑。一向如此。
“真是奇怪,这对恋人除了吵架什么也不干”。朔勒姆说。然后他又说:“这种事情发生在本雅明这种人的生活里也完全恰如其分。”
恰如其分,这是挚友朔勒姆放在本雅明这场恋爱中的一句话。正如这句话本身:恰如其分。也如这本书现在放在我的床头:莫斯科和本雅明,都是我所热爱的,他们和我的相遇一定带着一种必然。因为热爱。仿佛本雅明和阿斯娅的相遇:恰如其分。